轻打方向盘,乔林将车驶离高速公路,侧过头,远方山坡鳞次栉比的墓碑群犹如揉碎在水面上的光斑,粼粼入眼。
“别紧张,自然就好,毕竟是你爸。”
他笑着伸出手,拍了拍副驾驶座上发呆的千灵。
“我、我才不紧张呢,那家伙还能一口把我吃了不成?!”
女孩眨眨眼,望向窗外,扶在车门上的手却还是在微微发颤,
“比起这个,老师你的手怎么了?昨天讲故事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昨晚你睡着后,肚子叫得厉害,想去厨房自己弄点吃的,没想到不小心把手给划了。”
他轻描淡写地笑笑,缠着绷带的手仍然稳稳地掌着方向盘。
“老师你真是的,都这么大个人了还那么让人不放心。”
千灵嘟起嘴,学着乔林以前责备她的样子嚷嚷,
“要是真把手指剁了,以后谁还来给人家扫地做饭?”
如果在往日,乔林早就发起火来修理她了,可今天他只是疲惫地咧咧嘴,强颜欢笑。
当然不能把昨晚和炎契者正面交锋的事告诉她。在乔林眼中,这个姑娘的心理年龄还远远达不到二十岁的水平。太多的血腥与沉重只会为她本已背负太多的人生,徒增煎熬。
既然如此,如果千灵不想失去作为孩子的澄澈幸福,属于成年世界的阴暗与晦涩就由他自己,这个饱经流离的男人来承担吧。
因为,除了千灵,乔林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
一架直升飞机呼啸着掠过越野车,男孩瞟到机尾“荆棘之翼”的徽章,轻轻呼出口气,
那正是梅菲斯特的标志。
“去吧,你父亲应该会比我们先到。”
在陵园不远处,他停好车,
“记住我说过的话,放轻松些。你和程先生既然能如约相见,我想问题已经不大了。”
“可是老师,你怎么办?”
“我就在这等你。这种时候,作为父亲肯定还是想和自己多年未见的女儿能够单独相处吧。”
“那… …我出发啦… …”
千灵迟疑着拧开车门,却仍然转过头,依依不舍地望着乔林,
“你可别趁着人家不注意,把我抛给那个冷冰冰的家伙,自己一个人悄悄溜走了… …”
“放心好了,大小姐。”
乔林无奈地陪着笑,
“只要你不走,我就在这里一直等下去。而且,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结束完这次会面,我就带你去吃城里那家新开的日料店,想点什么就点什么——我做东。”
“那、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千灵抿了抿嘴唇,伸出手指。男孩也探过手,两个人的小拇指紧紧勾在一起。
他看着女孩从后座抱起那束还沾着水珠的勿忘我,目送她渐渐步入陵园的大门。
直升机在不远处徐徐降落,飞速旋转的螺旋桨压低周围的草丛。千灵在母亲的墓碑前抱紧花束,悠扬的乌发在疾风中绵柔飘舞,蕾丝边的长裙如同波澜般晃漾不已。咬紧嘴唇,她死死盯着直升机的舱门,裙袂翩舞的身子微微绷紧,与其说是在等候父亲,不如说是在随时准备扑上去与舱门中的敌人殊死搏斗。
欧式绑腰束身长裙搭配交叉绑带的小山羊皮马克长靴,酒红色缎带绕过绣着鸢尾花的圆衣领,在胸前轻轻系扎成一只展翅的蝴蝶,现在的千灵仿佛只要旋转起身子,就会有成排的宫廷乐队为她奏响盛大的舞曲。
她依然梳着昨天的公主发型,鬓前发丝交绕到脑后,由樱色的丝绸发带结成小辫,在蝴蝶结的拥吻中柔顺垂下;脸颊和眼底施着淡淡的底妆,犹如束腰的裙带,敛去女孩桀骜灵动的天性,为天生丽质的千灵平添了几分成熟女性的安娴与淑雅。
早上,她在乔林的帮助下敲定了今天的衣裙和妆容,还在男孩的巧手下梳好头发,从披头散发的野丫头摇身一变,成为现在这般名门闺秀的娴雅模样。
如果是单纯地见那个男人,她并不愿如此颇费周折地准备。经过昨天在难民区的生死挣扎,千灵暗自认定,真正值得她将自己最美丽的姿态展现出来的人,只有乔林。
直升机的桨叶缓缓停止转动。舱门打开,一个西装革履,戴着墨镜和黑皮手套的男人从机舱里跳出来。千灵心脏猛地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然而,并不是父亲。虽然她已有十年的时间未曾回家,但有意无意,通过各种渠道的媒体,女孩的心中还是保留着生父面容最基本的轮廓。
西装男人放下舷梯,机舱中探出一只苍黄如枯树皮的手,抓住舱门。紧接着,一个的发丝斑驳脑袋探了出来,抬起头,那双浑浊眼瞳与女孩在刹那间对视,千灵浑身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如鞭在身。
临近十年,她还是忘不了父亲那双如沼泽般灰暗的眼睛,看不穿尽头的昏黄中,是她那个年纪的姑娘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繁复城府。
错不了了,这个身着灰色条纹西装,留着浓密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正是程钧霆,国际炎契者协会“梅菲斯特”副主席,千灵的亲生父亲。
她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微微侧过头,不想再和父亲有任何眼神的交流。十年前母亲去世后,这个也曾牵着女孩的小手,带着她在节日的溜冰场上尽情玩乐的男人就彻底死去了。她认定,现在出现在眼前的他,只是一具徒有空壳的光鲜皮囊,一个迷失在梦中的孤魂野鬼。
如果不是看在乔林的份上,女孩连正眼也不会瞧上他一眼。
程钧霆抱起一束勿忘我,向千灵走来,随从刚要跟上去,被他抬起手,制止了。
按捺不住心中某些奇怪的冲动,千灵还是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起缓缓走近的父亲。
面容变得消瘦了,下颚的棱角也不如电视上看到的那样坚硬,头发比新闻上的照片更加花白,也许是没有用染发剂的缘故?步伐似乎也不如以前稳健了,身子还有些佝偻… …
十年间,她有意无意地通过各种新闻媒介形成的父亲形象,正在被眼前这个面色憔悴,疲惫得就像远足已久的旅行者的男人,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程钧霆走到女孩的面前,停住脚步。两个人只隔着半步的距离,带着茉莉芬芳的轻风摇曳过千灵顺滑的乌发,落到程钧霆怀中,微微晃漾起勿忘我的蓝色花瓣,仿佛母亲在对刚刚临世的婴儿,含笑拨弄。
千灵僵硬地扭过头,正对着父亲,却极力避免和他的眼神正面交锋。男人的嘴唇翕动着,像潮水退去中的摇摆的枯枝,却最终,只是发出轻轻的呼气声。
最终,他转过身,将花束轻轻放在爱妻的大理石墓碑前,像助产士将新生儿放入母亲的怀中般,轻柔而又凝重。
“阿薇。”
对着墓碑,程钧霆发出沙哑的声音,
“我和灵灵一起来看你了。”
刹那间,仿佛一道激流射入心窝,千灵睁大眼眸,翻飞的长裙舞动如蝶。忍不住,她试探着抬起头,直视起父亲的眼眸。女孩惊奇地发现,这本该冰若铁石的瞳孔,竟然也有了几丝隐隐约约的温润波澜。
男人缓缓起身,退到千灵身后。女孩意识到该自己献花了,拢了拢浮荡在鬓角的青丝,上前一步,将怀里的勿忘我放到墓碑下,父亲花束的旁边。
“妈,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她蹲下身子,整理起系在花束上的丝带,像在拂去清晨向阳花瓣上的露珠。
“不用担心,女儿在这里生活得很幸福。就像你从小教给我的那样,无论在哪里,就算只剩下一个人… …我也能很好地过下去… …”
她以为,十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愤而离家的女孩在曾经的父亲面前变得无比坚强,却没想到,这般违心地刻意下,千灵还是没能控制得好自己的情绪,无意间流露的伤感沿着哽咽的声线,如此支离。
“不是一个人。”
程钧霆轻轻靠到女儿身边,一只手轻抚在她的肩头。女孩过敏似地痉挛了一下,本能地想要摆脱父亲的手,却被某种难以名状的酸楚,瞬间僵硬,
“你的母亲一直就在我们身边,不会离开,也未曾远去。无论到何处,你都永远不会是孤身一人;不管经历什么,我和你的妈妈都会在这个世界上,继续默默守护你的幸福。”
女孩的手心牢牢攥紧,柔润的嘴唇颤动着,想要申辩什么,却又无能为力。
“灵灵,你长大了,像你妈妈一样,美得就像我们当年相遇时,吹遍全城的带雨梨花。”
她别过头,努力不去看父亲的眼睛,绯染的脸颊却有了暮色微醺的温热。
“多久了… …”
犹豫许久,千灵终于嗫嚅着启唇,
“什么多久了?”
“上次你来看妈妈,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刚刚一年吧。”
男人扣着袖口的纽扣,望向漂浮在远方山头上的白云,
“十年前,我在墓碑前种下了这棵树苗,一年又一年,我看着它渐渐长高,现在,已经是可以在下面乘凉了。”
“等等,莫非你——每年都来扫墓?”
千灵睁大眼,内心中的某种执念,被深深触动。
“这是你妈妈最喜欢的杨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杂草丛吞没呀。”
他笨拙地笑了笑,却像是不懂事的孩童在扮着鬼脸,
“除草,施肥,甚至还要吊营养袋,养活这棵树可不比养女儿轻松多少。有时候,干得累了,我就靠在墓碑边,对你妈妈讲,阿薇呀,咱们的女儿也差不多该比这树高了吧。以前你总说灵灵老爱动,不会安安生生地陪伴在咱们俩身边。现在,我和这树都在这儿陪着你,我们一起在这里看着灵灵长大成人,再慢慢老去,不也算是一种善终了吗?”
女孩屏住呼吸,微风婆娑过草丛的柔软在耳畔窸窸窣窣地撒落,仿佛故事家平静开篇的娓娓而叙。
隐约中,她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就像初春,覆盖在溪流上的冰盖开始缓缓解冻。
程钧霆又向前靠近了些,两个人已经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带着各自体温的暖热气息交绕在男人和女孩的脸庞,仿佛阔别已久的问候,无声寒暄。
他解开西服的第一颗扣子,从内袋中取出一桃红色的小福袋,挂在女儿的脖子上,
“灵灵,这是你妈妈学生时代最喜欢带在身上的护身符,她总说,等女儿十八岁那天,一定要亲手送给你。现在,虽然迟到了两年,但总归是能亲手交到你的手上了。”
千灵颤抖着伸出手,抚摸起垂在胸前的柔软布袋,儿时记忆里母亲吟唱在身边的温柔童谣仿佛又开始在眼前连缀起似水的旋律。
“谢谢… …”
她呢喃着,脸颊像烧红的炭火。
突然,程钧霆伸出手,将千灵抱入怀中,紧紧搂住她的后背,
“对不起,灵灵… …让你受委屈了… …你妈妈走后,我从未睡过一天好觉,脑海中总浮现起那些可怕的场面,但是十年前身为一个普通炎契者的我,又能做的了什么?命令是伊斯坎德尔下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紫眼睛的家伙刺穿阿薇的身体,却只能紧紧地拥抱住你,无能为力… …”
千灵只是睁大眼,清潭般的眼眸,泪影阑珊;双臂想要挣扎,却终究还是无力地垂落在裙边。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十年后的我,已是梅菲斯特的二把手… …我会让那些傲慢无情的家伙付出代价… …我也会好好保护你,灵灵,因为现在的我,才是真正有能力守护住女儿幸福的称职爸爸… …”
许久,他才松开手,掏出手巾,擦拭着眼角的斑驳星光。
“抱歉,灵灵… … 我太久没见到你了… …这些话,爸爸憋了太久太久… …如果你还恨爸爸也没关系… …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的惩罚… …但爸爸真的希望你不要再说‘孤身一人’之类的傻话了,即便是被自己的亲骨肉深深怨念着,我也很想看到你能够和朋友、和爱人一起欢笑着度过每一天… …”
千灵愣愣地伫立在原地,攥紧的手指像初春舒展的嫩芽般,试探着,终究轻轻放开。
会面时间很快就要结束。远处的直升机重新启动引擎,桨叶旋转的激流声蜂鸣入耳,程钧霆转过身,摇晃着,开始向飞机缓步走去。
“爸爸!!”
踟蹰着,她最终还是闭上眼,大叫出声。
伛偻的身影微微震颤了一下,止住脚步。
“我们… …还能见面吗?”
“只要你愿意,灵灵,爸爸的家门永远为你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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